脑子
希望你能在我的文字里感到某种自由。
 

《人体美学》

我时常思考,美,是什么?美的轻飘飘,和美的沉甸,是否都能处于一具身体里。

我在一堂雕塑概论课上又见到她。她,不是美的。但她的眼睛是。直挺挺地,仿佛能穿透我,能突然抓住我。

她是一名老师,也是一个艺术家。

那是一个星期二的早上,清晨九点的阳光穿过窗外的嫩叶,映在一个女孩的眼睛里,她琥珀色的眼仁被映得毫无杂质,几近透明。

她站在讲台上,眼睛,突然就锁定住了那个眸子。

课堂安静下来。学生们看着她呆滞在那里。那个女孩也低下了头,想通过手机的屏幕看看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。

这时,她被躲开的目光一瞬间抓住了我。我报之以一个微笑,我喜欢被在意,被看见。只是,那目光如此短暂,一闪而逝。

很快,她回过神,收回目光,清了下嗓子,又继续开始上课。

从那天起,她在我的眼里,终于聚焦。从她的眼中,我重新看见了一种渴望,一种对于美,的迫切。

我开始时常跟随她。

从学校美术学院的侧门出去,左拐500米,有一条巷子,巷子里的房子被分割成一间间80平米左右见方的一个个屋子,作为美院老师和学生的工作室。工作室的门都是铁制,为了美化,每个使用它的主人通常都会在上面进行涂鸦。她的那间屋子格外好找,因为门上空空如也。

有时,我就坐在她的身后。看着她的那些作品。有些是画,通常是蓝色调的,被她悬挂在屋顶,偶尔有风就会摇摇晃晃。但更多的,是泥塑。有的是人的头,有的是一些肢体,或是器官。我环顾多次,这里,除了她自己,没有一个完整的人。

自从那次课以后。她每每来到这里,更多的,就是对着一堆油土发呆,或者说是,思考。她想做出一个完整的,美的,人。

25岁那年,她曾有过那样一个接近完美的作品,作为她的毕业设计。但毕业展览后,她带着它回家后,每一天晚上,它都作为她梦境里的魔鬼而出现。每一处曾被她蒙混过去的瑕疵都被放大成恶鬼,纠缠着她,啃噬着她。

终于,有一天,她把它推到路中央。那天的傍晚时分,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辉消逝时,一辆货车驶过,将它压得粉碎。在巨大的刹车声中,透过空气中的粉末,我看见,她的眼神,变得空洞,迷惘,仿佛空无一物。

那之后,她的作品,就变成了这样,破碎的,被分割的,不完整的。我也好像离她很远很远,远到模糊。

直到此时此刻,我从她的后背环抱住她。我才终于重新接近了她,或者说,我从未离她如此之近。

她立起了一个支架,她开始在她面前的空气里勾勒一个人体了。在时隔十年之后。

我过去,站在了她的面前,进入了她眼中的人体模型。

但,突然,我被弹出去了。

不对。

她伸出手去触摸她面前的那个透明形状,我站在角落对她吼:“不对!这个不是对的!”

但房间里仍旧静悄悄的,她的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。我知道,我又变得离她很远了。

夜晚,她离开时,窗外的月光透进来,倾洒在那颗半干未干的泥塑人头上时,在凹凸不平的半空中,我感到了寒冷。

日子又变得难熬起来了。

我紧紧地贴着她的铁门,上面甚至印出了我的形状,一个奇怪的涂鸦。一个个女孩,或,男孩,穿过我。赤条条地进去,血淋淋地出来。出来时,有人失去了她的胳膊,有人失去了她的乳房,有人失去了他的跟腱。但他们没有痛苦,他们常常带着笑。

我在缝隙中,看见她好像一个勤奋的裁缝。把那些肢体拼缝到一起,然后用泥土掩盖。我感到了痛苦。我被一堆破碎的肢体踩在脚下蹂躏。

只是我们的血液常常是混杂在一起的,让她的眼睛一次又一次的模糊,无法看见我。我坠入了深渊。有时,她的泪也会从遥远的山顶落下砸在我的身体上,但也只好像鱼鳃里仅存的那些水,阻止不了我的窒息与干涸。

那个冬天,她的那滩作品,摆在了学院展览的最中央。那群血淋淋的孩子们围在四周,鼓掌,阿谀地谄笑着,她也一直笑,或道谢,苹果肌像是黏在骨架上的两坨僵硬的泥块,怎么也不肯掉落。

夜晚,人群散去,只有我,和它,她所满意的那滩作品,被留在空荡荡的展厅。我匍匐在它的脚下,仰望着它的身体,屋顶不知何时消失不见,一片雪花飘进来,落在它的眼睛里,它伸出手将雪花拂去,让它落在我身上。紧接着,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进来,开始掩埋我。我的身体缓缓变凉,在仰望的姿势中,终于闭上了疲惫的双眼。

睡着时,时间感是会消失的。

所以我再次睁开眼时,并不知,距离那时过了多久。我只知道,我是在一片温热中醒来的。

我闻到了浓厚的腥气,在我的身体上。我的面前,是那个拼凑的作品,它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刀,腥气,就是由那里喷溅到我身体上的血液中散发出来的。那时,我的心里,突然徒生一种悲悯,或许,它也曾是活着的。

我向下俯视,不出意料地,看见了她的脸。

明亮的,充满温暖的。她静静地用手摩挲着我的身体。摩挲我用油土丰塑起来的身体。

第二天,被两个工人包裹好,运到一个陌生地方的路上时,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自己的碎裂,除了她的心,任何环境都令我坚硬。都令我恐惧。

但,也有很多新鲜感。比如,终于作为一个具象,来到这个世界,被人们所瞩目。终于鲜活,终于落地,终于再不飘荡。

展览的前一天晚上,她来我身边和我无言相望了许久。那时,我们突然就交融为一体。我们毫无屏障地看懂了对方,得到了对方。

当,第二天早上,熟悉的九点钟的阳光洒落时。那些孩子们还有参展的人们,个个光鲜亮丽地,完整地站在我的脚下,争相与我对视。

她穿过人群,把我的名字贴在了底座上。

女孩的嘴嚅动着,读出了它:

“真实。”

那一刻,我所立之处,即是真实。

即为美之所在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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